从此,苏联共产党便在俄国政治生活中失去影响。除了每年11月7日的“十 月革命节”有一些老共产党员打着红旗在红场、十月革命广场集会以显示自己的存 在外,在俄国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活中已很难感到共产党的存在。这个曾经领导过 半个世界的大党,几乎是悄然无声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没有为生死存亡而进行的 战斗,也没有悲壮的临终痛苦……
在西方,有人把今天的俄国称为“后共产党时代”。
然而,1993年12月,当叶里钦总统身边的人刚刚庆贺了摧毁议会的胜利, 整个舆论界都在预言亲总统的政治组织“俄罗斯选择”会在新议会选举中获得绝对 多数的席位时,俄国这次由全民进行的新议会选举揭晓——那个由第一副总理以及 财政部长、外交部长组建的“俄罗斯选择”仅获得15%的选票,在国会中屈居第 二,而在竞选中很少张扬、活动的共产党却出人意料的紧跟其后,成为俄国国家杜 马中第三大党。
尽管俄罗斯共产党只有11·89%的得票率,但想想它经受那次重大的历史 性挫折仅仅三年,想想这个在数十年的政治斗争中所炼就的坚韧和严密的组织能力, 共产党的这次胜利无论被称为东山再起,还是死而复生,都无疑是俄国社会的一次 划时代的政治大事……可是,由于那个咄咄逼人的政治狂人日立洛夫斯基和他的极 右的自由民主党,在大选中获得压倒多数的23%成为议会中的第一大党,俄国、 乃至整个欧洲都为这个新的希特勒式的法西斯威胁所笼罩,而没有注意到俄国共产 党重新掘起这一重大事件。
其实,俄国共产党重新成为俄国人政治生活中的话题,并非这次令人惊奇的选 举后才开始的,在这次大选之前的十月流血悲剧的高潮之际,叶里钦曾发表告人民 书,点了共产党的名。他说:“法西斯和共产党人挑起了动乱,挥舞红旗的人把莫 斯科淹没在血泊之中”……
叶里钦把议会说成共产党是毫无根据的,因此,大多数俄国人并没有将叶里钦 为共产党人罗致的罪名当真;当时,俄国、乃至全世界的的焦点是在俄国的经济难 题、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政权危机。
但也有许多关注着俄国共产党命运的人从这些微秒的变化中提出了问题——这 个东山再起的俄国共产党是不是前苏联共产党的继承人?
俄国共产党不是在1991年8月事件之后失去了合法地位吗?
俄国共产党不是在十月悲剧之后,又一次被取缔了吗?
俄国共产党已经有了刻骨铭心的检讨吗?
死而复生的俄国共产党将如何在完全不同的政治生态中发展自己?
…………
就是带着这些问题,我们走访了俄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大炮换鸟枪——克里姆林宫换成了小会议室若是三年前,要采访这个天下第一 党,必然得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动作。此时却简单多了——托几个朋友,打几个电 话;当然,还化了点美金,几天内就办妥了;而且由第一副书记接见。
中央委员会设在莫斯科市议会大楼里,也有门卫,也要进行会客登记。但那两 位并不威严的的门卫没有佩戴武器,也不是专门为共产党服务的——大楼里尚有许 多社会团体、民间组织。
门卫与上面通了电话后,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子到门口迎接我们,说副书记 正在等候我们。我们一行三人存外套,乘电梯,一边猜测着那个党中央驻地和那位 党的负责人所具有的威严……
走进房间,一切太让我们吃惊了——俄共中央驻地既不威严也不富丽堂皇;说 来都不好意思,这曾经称霸半个世界的大党的总部,只是一间大约40平方米的房 间,没有地毯,没有电脑,没有传真机,有的只是几张办公桌,两个书橱,两架电 话……
我们的摄影记者张女士几乎将每个角落都拍遍了——她敏感地捕捉到了这朴素 的政治含义和新闻价值……
尽管都懂得,这种近乎于寒酸的朴素有利于这个已经死过一次的党的再生—— 大家还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感油然而生。
见到了戈尔巴乔夫的继承人第一副书记阿列克塞·沙巴洛夫是前苏共党员,作 过党的秘书工作。他的确有共产党党务工作者的特征——稳重,精明,不露声色。
第一副书记对我们的采访表示了欢迎。书记同志还请我们转达他对中共领导人 的问候……尽管这个中央委员会的驻地比起中南海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第一副书 记的语气里仍然有当年斯大林向毛泽东、赫鲁晓夫向刘少奇、戈尔巴乔夫向赵紫阳 问好的气势。看来当“老大哥”的记忆还未完全消失。
采访正式开始。首先是现在的俄共与前苏共的关系——问:贵党是新成立的, 还是由原先的苏共改建?
答:1991年后,在原苏共的基础上建立了6个以共产主义为纲领的政党, 但大多很小,有的只有千把人。我们俄罗斯联邦共产党最大,有60万党员,都是 从前苏共转过来的。所以,我们是苏共的继承人。
问:比起原来的1400万党员,这个数字不算太大,其余的党员都到哪儿去 了?
答:一些人转到其他政党,更多的人则是完全脱离了政治。
问:留下的党员主要是哪些社会成分?
答:农民、工人和科技人员。
问:是什么原因使他们能坚持共产主义信仰?
答:现在的经济状况很差,生活水平不如以前……
问:91年后,苏共是否被禁止活动?
答:没有。91年8月事件之后,被取缔的是一个政权,是国家机构而不是政 党。91年通过的法令是,禁止一切政治组织——当然也包括苏共——在国家机关 和企业活动。公民只能在业余时间参加政治组织和从事政治活动。
问:贵党在九三年“十月事件”之后,有没有被禁止活动?
答:没有。被禁止的是共产主义联盟、工人共产主义党……他们也是共产主义 政党,但不是我们。
问:据说,有人曾建议叶里钦总统下令禁止共产党人参加这次的新议会选举?
答:确有此事,但被叶里钦拒绝了。
问:怎样理解叶里钦说这番话的动机?
答:用叶里钦自己的话来说是“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的,因为目前还有相当多的 俄国人仍相信共产主义会很快建成……”
问:叶里钦还说过,“假如禁止共产党人参加竞选,他们会采取非法的对抗方 式”……叶里钦的假设有根据吗?
答:不!我们将在宪法许可的范围内进行活动。
问:贵党在这次竞选中的口号是什么?
问:我们的纲领是国家统一、国家和平和每家安好!久加洛夫说过,凡是赞成 我们这三大纲领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愿意和尽量多的人合作。我们有很好的 纲领和可靠的朋友。
问:近来,自由民主党的日立诺夫斯基的言论正在引起俄国人的极大兴趣,他 的政治影响也在扩大,贵党是否愿意与他合作?
答:不!我们已经发表声明,不与日立诺夫斯基走一条路!
只有几名专职工作人员和4000美元的活动经费在谈到未来的发展时,我们 是这样提出问题的——问:我们支持贵党的合法存在,因为在一个以资本为主导力 量的社会里,如果没有共产党这样的左派力量的制约,那么资本的统治就会变得无 法无天,所以我们希望贵党能尽快地适应民主社会的民主政治,并得到健康的发展 ……
答:现在的俄国并不是民主国家!
既然不是民主国家,那么就不必讨论民主政治的游戏规则了。的确,这个党曾 经有过70多年的执政经验,却从没有过当在野党、作公开反对派的政治实践。或 许,应该在若干年后再讨论这个问题。
那么,提执政、治国的问题——问:如果贵党在议会中成为多数组成政府,你 们将制定出怎样的政治经济政策?
答:目前这种可能不大,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您看看我们的条件… …
副书记环视了一下简陋的办公室,补充说:“专职工作人员只有几名,而且连 起码的办公用具都买不起……收取的党费很有限——因为我们的党员都很穷……”
我表示理解,共产党是穷人的党嘛!
副书记又说:除了很少的党费收入,就只有政府的每年500万卢布的津贴。 “500万卢布!按现时的兑换率,只有4000美元。”
问:只有500万?
答:只有500万。在经费调拨和宣传工具的使用上,对我们很不公平……
副书记的抱怨是有根据的。前不久,国际选举监察团曾对广播、电视提供给各 竞选政党的播出时间进行分析,发现亲叶里钦的“俄罗斯选择”得到的时间最多, 俄共最少;而政府的财政津贴的确少得可怜——尤其对这个曾经阔气过的天下第一 大党。我记得它的全盛时期,它每一天给予古巴的无偿援助就有一百万美元。
问:有外国的兄弟党对你们进行援助吗?
答:不,我们不接受外国的经济援助!
这是中国式的宝贵经验。这位领导人刚才说过,他前不久曾到北京和深圳参观 学习过,我甚至怀疑他的党是否有能力负担他的出访差旅费。
第一副书记说,我们是国营企业的拥护者如何处理国有资产,仍是我们最感兴 趣的话题。几乎所有的东欧和独联体国家,都被那许多即将被国家放弃的国有资产 骚扰得人心惶惶——原来控制着权力和生产资料的人不再满足以往仅仅占有生活资 料的特权利益,他们急迫地以各种形式掠夺国有资产,以便在交出权力之前,为子 孙后代捞够当大资本家所必需的原始积累;而那些无权无钱的人则眼巴巴的看着那 些明火执杖地抢劫,急切而又无奈地喊到——“我的那一份到那儿去了?”
俄国表面上好一些——至少在口头上承认国有资产属于全体国民,所以已经将 居民的住房无偿的交给了公民,而不是让人民出钱购买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住房;俄 国还发行了一亿五千万份私有化证卷,无偿地发给每一个公民(包括小孩在内)公 民可以用其购买国有企业的股份,成为股东。所以,俄国政府曾骄傲地宣布“俄国 的私有者阶层是世界上人数最多的!”
然而事实上,这种将国有资产无偿地转移给人民的壮举,只是政府的一种姿态、 只具有象征意义——私有化证卷只有一万卢布!即使按颁发这种证卷的1992年 的兑换率算,每人也不足100美元;而一些新老官僚利用权力、或利用租赁、承 包等形式,迅速地成为企业家、资本家。这种象征性的私有化证卷,不过是用来掩 盖俄国社会那新兴的那七百多万百万富翁的幌子。
我想,一贯强调平均、强调广大人民利益的共产党一定注意到了这个极不平等 的国有资产再分配过程。
于是问:如何将即将放弃的国有资产公平地归还给社会,是今天俄国最令广大 群众关注和不满的大事,贵党肯定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有了与执政当局不同 的解决方案。
答:我们不赞成私有化。
问:如果不是将土地和工厂交给农场主和资本家,也不是卖给外国或本国的新 兴资产阶级,而是归还给社会全体呢?
答:我们不赞成将国有资产交给任何个人。
问:那么,谁是社会财产的主人?
答:国家。
问:国家是谁?
答:人民。在社会主义社会,国家是人民的。
问:是不是仍然恢复以前那种生产关系——生产资料由国家所有,并由国家委 派官员掌管国家财产。
答:可以这么说。只有将大企业控制到国家手里,才能保证人民当家作主;而 私有化却会让少数资本家成为国家的主人。
问:国家垄断曾经使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发展受到巨大挫折,因此,我们能不 能在绝对的国家控制和绝对的资本垄断之间找到第三种途径?比如说,社会主义的 ——也就是增大生产者对生产资料的占有比重,增强工人对企业的管理权力……
答:在1991年以前,国家所有就具有社会主义性质,因为国家属于人民。
问:在苏联时期,人民已经在当家作主了吗?
答:那时,劳动人民是国家的主人!
…………
我不再问下去了。一位由刚刚受过重大挫折的政党推举出来的新领袖,居然不 能对过去的失败进行深刻地、刻骨铭心的检讨。他肯定没有思考过苏联、乃至整个 东欧所发生的那场历史性悲剧的深层原因,这位到过中国的共产党领袖,甚至并没 有思考过中国式的改革和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戈尔巴乔夫 的继承人,具有的却只是斯大林式的坚定不移!
难怪在十月动乱和稍后的十月革命节时,不少莫斯科人不仅打出了镰刀斧头旗, 而且举出了斯大林画像,但没有见过有人打出戈尔巴乔夫的画像!可见,莫斯科人 怀念的、与我们眼前这位副书记所继承的,并非是需要改革的社会主义……
不过,要说这个雄心勃勃、力图东山再起的党,完全是斯大林式的,也不准确 ——他毕竟没有再提阶级斗争,没有再说无产阶级专政;而且在我们交谈过程中, 他毕竟说过“在政治上,苏共给我们留下的教训还是很深刻的……”
他只是在经济上坚持绝对的国家权力而已……
我想,如果这位副书记的治国主张能在俄国成为现实,那么人们将用一个什么 主义来对这种政治开放、经济集中的社会形态进行定性呢?
这是难以回答的问题。看来苏共第一副书记给我们提出的问题、以及对我们的 启发远远超过了他所给予我们的新闻价值。于是我们怀着感谢的心情向副书记告别。
他的握手仍然是友好的、有力的——他并不在意我在国家与资本之间强调社会 的地位。我感到了这位共产党领袖坚定的政治信念和决心,以致当我们走出这间简 陋的房间时,不由问到——俄国人到底生活在什么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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